第十三章 面具之下-《悲鸣墟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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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不要听它们!”他用力将她扶起,让她的重量靠在自己身上,能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和异常的低温,“我们马上离开这里。”

    大厅里的人几乎已经走空。宏伟的穹顶下,只有幽蓝的熔炉火焰在寂寞地舔舐着炉壁,炉内翻腾的情绪原浆也渐渐平息,色彩混合成一种污浊的、毫无生气的暗灰色,像盛宴散场后杯盘狼藉的残羹冷炙。

    就在陆见野搀扶着几乎失去行动能力的苏未央,转身走向他们来时那扇青铜巨门时——

    中央王座,动了。

    不是忘忧公从王座上起身离开。而是整张庞大、巍峨、混沌色的王座,连同端坐其上的忘忧公本人,毫无征兆地、无声无息地悬浮而起,平滑地平移,瞬间便阻隔在陆见野面前,挡住了唯一的去路。

    陆见野猛然止步,将苏未央紧紧护在身后。

    王座上的忘忧公微微前倾身体。“悲喜同源”面具在如此近距离下,那张狂喜与绝望交织的脸庞带来的冲击力更加强烈,仿佛两种极端的情感并非对立,而是同一枚硬币不可分割的两面。

    “零号。”忘忧公开口。面具下的声音依旧带着多重扭曲与叠加,但在吐出这个特定称谓的瞬间,某个音节的处理层出现了极其细微的、几乎难以察觉的裂隙——不是技术故障或信号干扰,更像是深层情感波动导致的、瞬间的伪装失控。

    陆见野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。

    那个音节……那种独特的、带着轻微喉音共振的、将“号”字以一种近乎叹息般的亲昵语调念出的方式……

    他只在一个人口中听到过。秦守正。只有在叫他“儿子”的时候,秦守正才会无意识地使用那种独特的喉音共振。

    “玩够了吗?”忘忧公继续说,声音迅速恢复了那种无机制的平稳,仿佛刚才那一瞬的裂隙只是幻觉。

    但陆见野知道,那不是幻觉。他的测写能力如同最精密的录音设备,已将那细微的异常牢牢刻印。

    他没有回答,身体每一块肌肉都紧绷到极致,测写能力不顾一切地提升至临界阈值,如同无形的触手,试图穿透那层面具,穿透层层声纹伪装与精神屏障,直视隐藏在最深处的本质。

    忘忧公缓缓抬起双手,那双戴着暗金色、绣满神经脉络手套的手,以一种近乎仪式般的缓慢与郑重,轻轻扣住了“悲喜同源”面具的两侧边缘。

    然后,在陆见野一瞬不瞬的注视下,他缓缓地、将面具从脸上……摘了下来。

    面具之下,没有脸。

    没有溃烂的皮肉,没有熟悉的五官,甚至没有空白。

    面具之下,是一面镜子。

    一面完美的、椭圆形、边缘镶嵌着繁复暗金色镂空纹路的镜子。镜面澄澈无比,毫无瑕疵,如同最纯净的寒冰或水晶,清晰地、毫发毕现地映出站在它正前方——陆见野的脸。

    陆见野看着镜中的自己:略显苍白的脸色因震惊而更无血色,紧绷的下颌线条透出竭力维持的镇定,眼中翻涌着剧烈的风暴——震惊、骇然、难以置信、以及某种更深邃的、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理解的、近乎宿命般的绝望。

    然后,镜中的那个“陆见野”,嘴唇开合,说话了。

    发出的,却完全不是陆见野自己的声音。

    是秦守正的声音。清晰、平稳、带着那种陆见野从小听到大的、混合着不容置疑的权威、深藏的疲惫与一种复杂难言情感的独特语调,从镜中流淌而出:

    “你该回家了。”

    镜中的陆见野嘴唇继续开合,秦守正的声音,一字一句,敲打在死寂的大厅中:

    “回实验室。”

    “回爸爸身边。”

    “回你出生的地方。”

    最后一个音节落下。

    “咔嚓。”

    一声轻微却无比清晰的、冰面碎裂般的声响。

    光滑如水的镜面上,从正中央,毫无征兆地裂开了一道细长而狰狞的纹路。

    紧接着,第二道,第三道……裂纹如同拥有生命的黑色藤蔓,疯狂地蔓延、分叉,瞬间便布满了整个椭圆镜面,将它分割成无数不规则的小块。

    “哗啦——!!”

    一声更加响亮、更加彻底的破碎声。

    镜子,彻底碎裂了。

    无数大小不一的、边缘锋利的镜面碎片,从忘忧公的手中、从面具的框架内崩落、飞溅,如同下了一场闪亮而残酷的雨,哗啦啦地洒在光滑如镜的黑色玄武岩地板上,发出密集而清脆的、如同骨骼碎裂般的声响。

    每一片飞溅的碎片,无论大小,落地后,都依旧是一面完整的、微缩的镜子。

    每一面微小的镜子里,都清晰无比地映照出一个陆见野。

    但不再是同一个他。

    左侧的一片碎片里,映出的是襁褓中的婴儿,睁着纯净而无知的大眼睛,仿佛在凝视这个陌生的世界。

    右前方稍大的一片,映出的是少年时期的他,穿着略显宽大的白色实验服,眼神空洞地望向某个镜头之外的远方,表情麻木。

    侧后方一块尖利的碎片,映出的是三年前实验室事故中的他,浑身浴血(或许是他人的血),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,周围是横七竖八倒下的研究员模糊身影,他的脸上混合着极致的痛苦与茫然。

    正中央最大、也是最后落地的那块弧形碎片,映出的就是此刻站在这里的、成年的陆见野。

    而所有碎片里,所有的陆见野——婴儿、少年、事故中的他、现在的他——都在哭泣。

    无声地、绝望地、眼泪从每一双眼睛里汹涌而出,滑过每一张或稚嫩、或茫然、或痛苦、或震惊的脸庞。

    然后,更加诡异的事情发生了。

    所有的碎片,像是被高温炙烤的蜡像,同时开始融化。

    不是物理意义上的融化。是镜像的融化。碎片中的景象——那些哭泣的陆见野——如同被无形的水浸湿的古老油画,色彩开始晕染、交融,轮廓变得模糊、扭曲,最终彻底失去形状,化作一滩滩银灰色的、毫无意义的、类似水银的粘稠液体,顺着黑色地板的细微纹理,迅速渗入、消失不见。

    陆见野僵硬地站在原地,低头看着脚边最后一小滩银灰色液体,如同垂死的水银,挣扎着渗入地缝,彻底消失。

    他缓缓抬起头。

    中央王座,已经空了。

    忘忧公,连同那张碎裂的面具,消失得无影无踪,仿佛从未存在过。

    整个亵渎而宏伟的大厅,此刻只剩下他们两人,以及中央那永恒燃烧着幽蓝冷焰、却再也无法带来丝毫暖意的情绪熔炉。

    苏未央在他身后,发出梦呓般微弱、却清晰无比的声音:

    “镜子……破了……”

    陆见野没有回应。他缓缓地、仿佛关节锈蚀般,抬起自己的右手,举到眼前,在熔炉幽蓝的光芒下,仔细地审视着这只手。

    然后,他弯曲了无名指。

    指节连接处,传来一阵熟悉的、细微的、因长期神经劳损与过度压力而产生的抽搐。

    和他刚才,在忘忧公抬起右手下令“回收”时,所看到的那个无名指的细微抽搐,一模一样。

    和他从小到大,在秦守正身上,在实验室的灯光下,在无数个艰难抉择的沉默时刻,所目睹过无数次的那个习惯性小动作,分毫不差。

    他站在空荡如墓穴的宏伟厅堂中央,站在万千人类极致情绪燃烧殆尽的熔炉旁,站在这个由面具、谎言、疯狂与绝对权力构筑而成的亵渎圣殿里。

    第一次,如此清晰、如此冰冷、如此绝望地意识到:

    有些真相,如同淬毒的刀刃,一旦出鞘见光,便再也无法装作视而不见,那锋刃将永远悬于灵魂之上。

    而有些战争,从来就不是对外部世界的征伐与抵抗。

    是与你血脉相连的、刻录在你基因序列最深处的、塑造了你整个存在的那一部分,进行一场永恒的、无声的、注定没有胜利者的——内战。

    他转过身,将意识已沉入无尽黑暗边缘的苏未央,用尽全身力气扶起。

    然后,一步一步,走向那扇沉重的青铜巨门。

    每一步踏在光滑如镜的黑色地板上,都发出空洞的回响。

    而脚下,那完美倒映着他身影的黑色镜面中,他的倒影,没有哭。

    但倒影那双眼睛的深处,有一种比任何哭泣都更沉重、更黑暗的东西,正在缓慢而坚定地……凝结成形。

     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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